陶杰:英语小说 第一才子

4月 29, 2008

坐看云起时
2008/04/24

英国小说家艾彻尔(Jeffrey Archer)来香港推销他的小说新作《诞生的囚徒》(The Prisoner Of Birth),在文华酒店的豪华套房里,艾彻尔比起二十年前我初见他时苍老了不少,但一对眼睛闪闪有神。
  
  艾彻尔曾经是保守党副主席,戴卓尔夫人的宠儿。如果不是八十年代一宗涉嫌买通妓女的案件,案情转折,无端让他坐了四年牢狱,罪名是发假誓,艾彻尔可能成為今日的首相。
  
  艾彻尔是英国当代最有魅力的小说家,一个说故事的圣手。拿起他的一本小说,只要翻开第一页、第一段、第一句,说故事的技巧,磁力四射,这时把读者拉扯进他的小说世界。
  
  艾彻尔的小说擅写政治斗争、商界风云、政海波涛、商界诡异。艾彻尔几十年来,纵横英国上流社会,阅人无数,凭着一份锐利的触觉和观察力,加上玩世不恭的生活态度,艾彻尔的小说作品一本接一本,如梦如魅,令人爱不释手。
  
  最新的作品,几天前我才收到,读了三分一。这本最新的小说,人物背景安排為之一变,主角是伦敦下层的一个机械工人,无端遭到陷害,坐了几年牢。出狱之后,他找律师报仇。
  
  「我的新作你看完了吗?」艾彻尔把一对脚搁在茶几上,哈哈一笑。
  
  「只读了三分一,主角还在牢狱裡,这是你的《基度山恩仇记》。」我答。
  
  「看下去吧,结局会令你意外的。」艾彻尔说。
  
  艾彻尔出身寒微,在牛津大学主修体育。这种学科,在牛津不属主流,但年轻的艾彻尔却有本事在牛津大学都结识贵族名流的子女,為自己铺好一条青云路。
  
  读牛津的时候,已经是英国奥运队的长跑好手,在奥运為国家赢了金牌。从此向上爬,加入保守党,三十岁不到,成為国会议员。在英国,从政一定要当后排议员,这是第一步。怎样从后排挤到前排,当影子内阁的候任官员,就要看党魁看不看得起你,以及自己的造化。
  
  艾彻尔发迹的过程,本身就是一部小说。他春风得意,他的一些手段和行為,攀上保守党权力的上层,如何令戴卓尔夫人视他如契仔。他做生意曾经失败,凭小说又从破产的边缘重生。在政治事业如日方中的时候,他却搭上了伦敦的一个妓女。妓女勒索他,他约了这位性工作者在伦敦的维多利亚车站秘密见面,交给她一个信封,里面是几千镑现金。狗仔队不知何故,埋伏现场,图片曝光,政治事业告吹。
  
  但这还不是结局。因為妓女勒索案排期审讯,艾彻尔又涉嫌发假誓,结果被重判入狱四年。这几年来,出狱之后,艾彻尔住在西班牙,重拾创作之笔。他的小说写得出,出一本,热卖一本,今日凭版税,已经是亿万富翁。
  
  艾彻尔的小说我大部分都看过。成名作《该隐和阿伯》(Kane & Abel)不必说,是他广為人知的一本,有如金庸的《射雕英雄传》。《第四权》(The Fourth Estate)乾净利落,讲的是梅泽和麦士维斗法的故事。从两人年轻时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经历讲起,到他们在报业一决雌雄。我认为这是艾彻尔的经典。此见或许有点偏颇,因為我读这本小说的时候在做新闻工作。
  
  「梅泽看了这本小说吗?」我问。
  
  「他看过,觉得很有趣。梅泽和麦士维我都很熟悉,书中的情节,有七成都是真的。」在小说中,麦士维是坏蛋,工於心计,又非常幸运。艾彻尔的本事,是把坏人写得富有魅力。很多人都说,因為他自己手段精明,是一个上流的古惑仔。
  
  对於这一点,我没有异议。小说写得精彩,只写好人,是很沉闷的,坏人的角色要写得生动,才是上天赐予的才华。金庸小说裡,许多坏蛋角色鲜明,像《笑傲江湖》里的岳不群。
  
  世上伟大的小说家,都是一样的。艾彻尔的小说中有许多现实情节。另一个短篇小说集,叫做《别有洞天》(A Twist in the Tale),悬疑故事,看到最后才拍案惊奇:是写作技巧的纯表演,也像是两部钜作之间小息之间的随意之作。十二个短篇小品全是精品,像打开一盒锦绣朱古力。「《别有洞天》我觉得有几个故事完全可以化为长篇来写。实在太精彩了,令人觉得有点可惜。」我说。
  
  「也不一定,」艾彻尔说:「短篇就是短篇,话不必说尽,留给读者想像的空间更大。」我想:果然是当今英语世界的第一才子。一九八八我在保守党的年会,初见艾彻尔,他坐在台上,与戴卓尔夫人并排。那时他五十不到,还是一位金童子。从权力的宝座跌下来,英国记者落井下石,在他受审期间,对他的报导言词尖刻,令人不忍卒睹。
  
  「你出狱后,那些记者还遇到过你吗?」
  
  「当然,」他不在乎地一挥手:「他们在报上骂我,以后在鸡尾酒会上却与我一见如故,态度亲热,就像三十年阔别的老友:『Oh Hello. Jeffrey,你好吗?我一直都想念你……』真他妈的作呕。但这种事情,我都见惯了。」
  
  艾彻尔的一些小说角色,其实就是他自己。有血有肉,呼之欲出。我可以大胆讲一句:今生当其懂中文而不读金庸与懂英文而不读艾彻尔一样,都是无法弥补的缺陷。小说首先是娱乐品,然后才是文学。艾彻尔不会得到诺贝尔文学奖,但他的小说比许多文学奖作品传世。艾彻尔是一个人物也是角色,虚实相融。
  
  活成另一种境界,因为身为作家,他把一生活成一部笔下的小说。近年读什麼《哈利波特》,总觉得淡然无味,曾经沧海,原来吃过鱼翅,粉丝就进不了肚,我终於明白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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